鋼琴建築師:埃米爾·吉利爾斯

跨越鐵幕的鍵盤巨人

鋼琴建築師:埃米爾·吉利爾斯——跨越鐵幕的鍵盤巨人

古殿殿主


埃米爾·吉利爾斯(Emil Gilels, 1916-1985)是二十世紀鋼琴藝術史上公認的巨匠。他不僅代表了蘇聯鋼琴學派的巔峰技藝,更以其深刻的音樂哲思,成為冷戰時期溝通東西方的文化使者,被世界樂壇譽為「鍵盤巨人」


一、傳奇生涯:從神童到文化大使

早慧與輝煌啟程:

吉利爾斯1916年生於烏克蘭敖德薩猶太家庭,5歲半習琴,12歲即舉辦獨奏會,曲目涵蓋貝多芬、李斯特等高難度作品。

1932年,16歲的他令訪問蘇聯的鋼琴大師魯賓斯坦(Arthur Rubinstein)驚嘆不已,甚至表示:「若他去美國,我只能捲鋪蓋走人!」

1933年獲首屆全蘇音樂比賽鋼琴冠軍。1935年進入莫斯科音樂學院,師承名師聶高茲(Heinrich Neuhaus)。

1938年,他勇奪首屆布魯塞爾伊麗莎白女王大賽金獎。流亡海外的拉赫曼尼諾夫深為感動,視其為俄羅斯鋼琴藝術的繼承人,並將自己珍藏的安東·魯賓斯坦獎章贈予他留念。

破冰之旅與文化使者:

1955年10月,吉利爾斯成為二戰後首位訪美的蘇聯音樂家。他與費城管弦樂團及指揮奧曼第合作的柴可夫斯基《第一號鋼琴協奏曲》引發轟動,被美國媒體譽為震撼世界的「鋼琴小巨人」(Little Giant)。

此行成功打破了西方對「鐵幕藝術家」的刻板印象,為歐伊斯特拉夫(David Oistrakh)、柯岡(Leonid Kogan)、李希特(Sviatoslav Richter)等蘇聯藝術家後續的交流鋪平道路。此後,他頻繁往來歐美,成為蘇聯在西方世界的音樂象徵。

教育貢獻與晚年遺憾:

他長期擔任莫斯科音樂學院鋼琴教授(1952-1974),培養了阿方納西夫(Valery Afanassiev)等名家,並擔任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籌備,首屆(1958年)即擔任的評審團主席。

1981年在阿姆斯特丹獨奏會後心臟病發,健康自此惡化。1985年10月14日於莫斯科體檢時猝逝,其晚年傾注心力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錄音未能完成,成為樂壇一大憾事(關於其死因,同門李希特曾提出未獲證實「KGB暗殺」的說法)。

二、演奏藝術:鋼鐵觸鍵、黃金音色與透明水晶

吉利爾斯的演奏以無懈可擊的技巧和極富表現力的音色著稱,被譽為擁有「鋼鐵般的觸鍵」與「黃金般的音色」。


技術與音色:

其恩師涅高茲精準地形容其特質為「黃金般的豐滿音色」與「歌唱家般的聲樂線條」。

他尤其擅長處理極端的力度對比,從私語般的輕柔到雷霆萬鈞的強奏,轉換渾然天成,代表作包括貝多芬「熱情」奏鳴曲與布拉姆斯鋼琴協奏曲。

儘管被冠以「鋼鐵觸鍵」之名,其演奏結構嚴謹,音粒清晰。日本樂評家小石忠男多次現場聆聽後,特別強調其音色具有「透明水晶」般的清晰感,打破了僅靠唱片建立的宏大印象。

(根據日本樂評家小石忠男所寫文字,小石忠男曾多次現場聆聽吉利爾斯訪日的音樂會,未聽吉利爾斯現場之前,他普遍被唱片中的鋼鐵般宏大觸鍵印象吸引,但實際現場吉利爾斯的音色反而有著清晰透明感)

曲目權威:

德奧經典大師: 貝多芬、布拉姆斯、舒曼是其核心曲目。晚年為DG錄製的貝多芬奏鳴曲(尤其是獲1984年留聲機大獎的第29號「漢馬克拉維」)被視為里程碑,展現深刻的結構張力與哲學內涵。

俄羅斯浪漫代言: 他是普羅高菲夫〈第八號鋼琴奏鳴曲〉首演者,其柴可夫斯基協奏曲演繹充滿斯拉夫式的熾烈風采。

廣泛曲目涉獵: 從史卡拉第的巴洛克精緻、莫札特的典雅靈性,到李斯特的炫技狂想,皆詮釋精準,具備權威性。

藝術本質: 其藝術核心在於將理性邏輯與浪漫感性完美融合並昇華,尤其在貝多芬晚期奏鳴曲中達到極致。

三、歷史評價:「鋼琴建築師」的不朽殿堂

吉利爾斯代表了蘇聯時期俄羅斯鋼琴學派技巧的巔峰成就,並將德奧音樂的精神內化至深。晚年演奏褪去早期炫技鋒芒,轉向深刻的內省與結構化的思想表達。儘管未竟的貝多芬全集成為永恆遺憾,其現存錄音已足以奠定其「鋼琴建築師」(Piano Architect)的歷史地位——他以理性熔鑄激情,在冷戰時代的裂隙中,搭建起了一座不朽的音樂殿堂。

正如《芝加哥論壇報》評價其1955年美國首演:

「他的每個音符都熠熠生輝,如飛彈般驚心,如火炬般熾熱。」

四、藝術信仰:現場錄音的真諦

吉利爾斯對錄音藝術,尤其是「現場錄音」,有著深刻的見解。他明確區分技術與藝術:「技術是技術,藝術是藝術,必須一貫嚴謹地看待。」他更坦言偏好:「我希望的是實況錄音,而不是在錄音室彈奏。」這源於他對音樂本質的認識:感人至深的藝術遠勝於表面的「完美無瑕」。

經典例證: 在錄製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(與萊納/芝加哥交響)時,他堅持使用包含錯音但「一氣呵成」氣勢的未修補版本,認為流暢的音樂生命力比絕對的正確更重要。這體現了他作為真正大師的藝術堅持。(張己任教授《談樂錄》一書中〈剝開「完美」的外衣〉)

傳奇現場 - 蕭邦: 1962年10月12日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大廳現場錄製的蕭邦〈第一號鋼琴協奏曲〉(孔德拉辛指揮),被鋼琴家傅聰譽為「傳奇性現場錄音」。傅聰與樂評家崔光宙認為,此版遠勝吉利爾斯後來更為人知的錄音室版本。傅聰描述:「鋼琴的第一個音出來時,就會馬上被吸引住...彷彿是蕭邦親身降臨現場。」這份錄音充滿戲劇張力與直擊心靈的感動,完美印證了「現場演奏」不可替代的魔力——那是在錄音室中無法「製造」的歷史性瞬間與生命火花。(吉利爾斯另兩次蕭邦一協錄音分別為1963年米蘭現場與1964年費城錄音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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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歷史性現場錄音:巔峰時刻的藝術見證

吉利爾斯留下了多份極具代表性的現場錄音,捕捉其藝術巔峰狀態的魔力

1960年莫斯科巴洛克之夜:

時間地點: 1960年12月26日,莫斯科音樂學院大廳。

曲目特色: 專場演奏巴洛克及古典早期作品(史卡拉第、C.P.E. 巴赫、海頓、克萊門蒂、拉摩),輔以莫札特〈幻想曲〉。

藝術狀態: 展現其巔峰時期的充沛能量、精妙層次與深刻的詩意。對海頓奏鳴曲的內省詮釋和克萊門蒂奏鳴曲中迸發的火花尤為突出。 (MELODIYA/USSR D7929-32, 2LP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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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聯MELODIYA版黑膠

1969年卡內基音樂廳的廣度與魔力:

時間地點: 1969年2月2日,紐約卡內基音樂廳。

曲目特色: 曲目跨度極廣,從巴赫-布索尼、貝多芬(〈月光〉奏鳴曲及〈c小調32變奏曲〉)、梅特納(〈回憶奏鳴曲〉),到普羅高菲夫〈三橘之戀〉、拉威爾(〈水之嬉戲〉、〈帕凡公主之舞〉)、蕭邦練習曲。安可曲:特意選擇席洛堤改編的巴赫作品作為安可曲。

藝術亮點: 被譽為其演奏巔峰時期。拉威爾〈帕凡公主之舞〉的演奏被視爲「音色變化」的極致典範,營造出精妙絕倫的夢幻意境。此曲目在其錄音中極為罕見。 (EMI/MELODIYA 錄音,這份錄音後來有眾多黑膠版本,有蘇聯MELODIYA版,EMI英版、美版、法國版、西德版,還有日本新世界唱片版、JVC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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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JVC版黑膠兩張

1979年林肯中心:柴可夫斯基與文化傳承:

時間地點: 1979年11月14日,紐約林肯中心費雪廳。

曲目: 柴可夫斯基〈第一號鋼琴協奏曲〉(祖賓·梅塔指揮紐約愛樂);安可曲:巴赫-席洛堤〈b小調前奏曲〉BWV 855a。

歷史與技術意義: CBS/SONY 團隊使用當時最新的數位錄音技術錄製,是其首批數位錄音古典唱片之一,效果驚人。

文化深意: 得知俄國作曲家/鋼琴家亞歷山大·席洛堤(Alexander Siloti, 1863-1945)之女在場,吉利爾斯特意選擇席洛堤改編的巴赫作品作為安可。席洛堤是拉赫瑪尼諾夫的表哥與導師,俄國革命後流亡海外,成為海外俄裔音樂家的精神領袖。他與拉赫瑪尼諾夫皆對1938年奪冠的吉利爾斯讚賞有加,拉氏更贈其獎章象徵傳承。此舉超越了政治藩籬,是俄羅斯音樂文化血脈相連的動人見證。

(10年前的1969年紐約卡奈基音樂會獨奏會,吉利爾斯安可曲也是特意選擇席洛堤改編的巴赫作品,背後有特別意義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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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ELODIYA蘇聯版黑膠封面

六、薩爾茲堡首演:莫扎特的深層詮釋


儘管1950年代已活躍於歐洲,吉利爾斯遲至1969年才首度登上薩爾茲堡音樂節舞台。

歷史性演出: 1970年1月28日(莫札特214歲冥誕次日),在薩爾茲堡莫札特廳舉辦獨奏會(DG全程錄音)

曲目: 專場莫札特作品(奏鳴曲K281、K310及〈幻想曲〉K397等)

詮釋特點: 摒棄當時流行的稚氣、天真風格,以專注穩重、嚴肅深刻的態度,深入挖掘莫札特作品中的內省、隱晦、矛盾與衝突

意義: 這種獨特而富有張力的解讀,為莫札特故鄉的聽眾提供了全新的視角,促使他們反思傳統詮釋慣性下的多元藝術可能。這份錄音也逐漸成為公認的不朽經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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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0年DG西德首版黑膠封面

結語:鋼琴歷史上的不朽豐碑


埃米爾·吉利爾斯,這位擁有「鋼鐵觸鍵」與「黃金音色」的鍵盤巨人,其一生猶如一部壯闊的史詩,鐫刻在二十世紀音樂的殿堂之上。他不僅是蘇聯鋼琴學派技術巔峰的化身,更以其深邃的音樂哲思和強大的藝術人格,超越了冷戰鐵幕的冰冷隔閡,成為連接東西方的文化橋樑

作為「鋼琴建築師」,吉利爾斯以理性熔鑄激情,用清晰如透明水晶的音粒,構築起結構嚴謹、氣象萬千的音樂聖殿。從德奧經典的哲思深度,到俄羅斯浪漫的熾烈風采,再到巴洛克的精緻與古典的典雅,他廣闊的曲目版圖展現了無與倫比的藝術包容性與權威詮釋。他晚年的內省與昇華,更將演奏藝術推向精神性的巔峰

他對「現場錄音」藝術真諦的堅持——追求超越技術完美的生命律動與歷史瞬間——成為其藝術信仰的最佳註腳。那些珍貴的現場錄音檔案,從1962年莫斯科「蕭邦降臨」的神蹟,到1960年巴洛克之夜的詩意能量,1969年卡內基廳的廣度與音色魔法,以及1979年林肯中心那場蘊含文化血脈傳承的動人演奏,都如時光膠囊般,凝固了他巔峰時刻的藝術靈魂,讓後世得以觸摸那不可複製的偉大

儘管未完成的貝多芬奏鳴曲全集成為永恆的遺憾,但吉利爾斯留下的豐厚藝術遺產,已足以確立其不朽地位。他不僅是技驚四座的演奏巨匠,更是以音樂搭建理解、傳遞情感、見證歷史的「建築師」。他的名字,與他那如飛彈驚心、如火炬熾熱的琴音一起,已深深銘刻於人類音樂文明的基石之上,成為一座指引後世、永恆閃耀的鍵盤豐碑